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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火星编年史》试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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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9-1-1 18:55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■ 1999年1月 火箭之夏

一分钟前,俄亥俄州还处于隆冬时节,家家户户房门紧闭,窗户销上,窗玻璃被凝结的冰霜遮蔽,房檐上挂着冰条;孩子们在山坡上滑雪,主妇们穿着厚重的衣服,像裹着毛皮、身躯庞大的黑熊般沿着结冰的街道缓缓前行。
然而霎时间,一股绵长的暖意穿过这里。热浪铺天盖地地袭来,像是有人掀开了面包房的烤炉门。热气在寓所、灌木丛和孩子们之间弥漫。冰条折断了,碎在地上化成了水。房门吹开了,窗户掀开了。孩子们褪下了羊毛衣裤,主妇们剥下熊一般的伪装。冰雪消融,露出去年夏天碧绿的草坪。
火箭带来了夏天。人们在开敞的、通风良好的屋内谈论着。火箭之夏。干燥的热气改变着窗玻璃上的冰霜图案,抹去了大自然留下的艺术痕迹。滑雪板和雪橇一下子失去了用处。从寒冷天空撒向小镇的雪片,不等着地就变成了滚热的雨滴。
火箭之夏。人们在淌水的门廊上往外探身,注视着泛红的天际。
火箭矗立在发射场上,喷吐着粉色的烟云,散发出熔炉般的热气。在这样一个隆冬的早晨,火箭就矗立在那儿,以其不断迸发的热力造就了夏天。火箭改变了气候,就在短暂的一瞬间,夏日便驻足于这片土地之上……





        
■ 1999年2月 亚 拉

火星上一片空旷的海滨,耸立着一座用水晶圆柱修筑的房屋,那儿便是他们的家。每天清晨,都可以看见凯太太品尝那些从水晶墙上长出的金色果子,或是手捧磁尘,清扫房屋。这些磁尘可以吸附所有的脏东西,热风一吹便没了踪影。下午时分,这片古老的海床变得温热、平静,酒树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地挺立着,不远处的火星骨镇关门闭户、街上不见了人影,每当这时,便可以看见凯先生在他的房间里,阅读一本布满浮凸字符的金属书。他用手抚弄着书本,像在弹奏竖琴。手指抚过之处,便有一个轻柔、古老的声音娓娓吟唱,吟唱海滨还是一片红色雾气之时,古代的人们率领成群的金属虫子和电子蜘蛛投入战场的故事。
凯先生和凯太太在这片死寂的海边生活了二十个年头。他们的祖先也曾住在这所房子里。这座建筑如向日葵般追随着太阳,已达千年之久。
凯先生和凯太太年纪并不算大,他们有着属于火星居民的细腻古铜色肌肤,橙黄的瞳仁大如硬币,嗓音柔和、悦耳。曾有一段时间,他们喜欢用化学物质生成的火焰作图,喜欢在酒树的绿色浆汁盈满运河时去畅游,喜欢在挂满蓝色磷质画像的聊天室里长谈,直至破晓。
但如今却再没了这些兴致。
这天清晨,凯太太站在圆柱间,倾听阳光蒸烤着沙漠中的黄色沙砾,将之融聚成蜡;看上去那些沙砾似乎就奔跑在地平线一端。
有事情将要发生。
她等待着。
她注视着火星那蓝色的天空,仿佛它在某一时刻会突然收紧,吐出一个耀眼的神秘物体砸在沙地上。
但什么也没有发生。
她对等待心生厌倦,于是转身穿过薄雾缭绕的圆柱。一股细柔的水花从柱顶的凹槽处溅下,轻轻地落在她身上,也使周围灼热的空气凉爽下来。炎热的日子里,这就如同漫步在溪水中一般,屋内的地面也因凉爽的涓流而泛起亮光。远远地,她听见丈夫在弹奏他的金属书,他的手指头永远也不会对那些古老的曲谱感到厌倦。她默默期盼着丈夫有朝一日又能如从前那样,尽可能多地拥抱她,亲抚她,好似抚弄一只小小的竖琴,一如对待那本奇妙的金属书。
但那是不现实的,她摇了摇头,不自觉地耸了耸肩,带着些许宽恕与包容。她轻轻地合上眼帘,遮住了金色的瞳仁。尽管年轻依旧,但婚姻生活已经让两个人变得过于熟悉,激情不再。
她在一张可以随她的坐姿调整形状的椅子里放松下来,双眼紧闭,但无法掩饰内心的不安。
幻梦开始了。
她古铜色的手指忽地颤动起来。她伸出手,试图在空中抓住什么。不一会儿,她坐了起来,惊恐地喘气。
她迅速地环顾四周,似乎期盼有人出现在她面前。但她有些失望:圆柱间空荡荡的。
凯先生的身影出现在三角形门边,“你在叫我吗?”他急躁地问道。
“没有!”她大声否认。
“我好像听见你在大呼小叫。”
“是吗?我都快睡着了,还做了个梦。”
“大白天做梦?你很少这样的。”
她就那么坐着,似乎被她的梦境猛击了一下。“奇怪,太奇怪了,”她咕哝着,“那个梦实在太奇怪了。”
“哦?”很显然,凯先生想尽快回到他的金属书身边。
“我梦到了一个男人。”
“一个男人?”
“一个高个子男人,有六英尺一英寸高。”
“荒唐!那可是巨人,一个畸形的巨人!”
“不管怎样——”她想要搜索出确切的词汇,“——他看上去还不错,只是高了一点儿。而且他,唔,他有,哦,我知道你会觉得这听起来很愚蠢——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!”
“蓝色的眼睛?天啊!”凯先生大声嚷道,“接下来你还梦见了什么呢?我猜你还梦见他有一头黑发呢!”
“你怎么——知道的?”她有些兴奋。
“我不过是猜了一种最不可能的颜色而已。”他冷冷地答道。
“没错,真是黑色!”她叫道,“而且他的皮肤很白。哦,他的确——不同凡响。他穿着一身奇特的制服,从天而降,还亲切地与我交谈。”凯太太笑了。
“从天上来?简直一派胡言!”
“他乘着一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金属物体飞来。”凯太太继续回忆着。她闭上眼睛去回想那物体的形状,“我梦见了一片天空,一个物体宛如抛上天空的硬币般闪闪发光,它突然变大,轻轻地落在地上。那是一艘长长的银色飞船,周身圆滑,带着异星的气息。银色物体的侧面开了一道门,这个高个儿男子便走了出来。”
“你要是多把心思放在干活上,就不会做这么些无聊的梦了!”
“我倒是很乐意这样,”她答道,又躺了回去,“我从没想到我会有如此的想象力。黑色的头发,蓝色的眼睛,还有白皙的肌肤,多么奇怪的一个人啊,而且——他长得挺英俊的。”
“你真是异想天开。”
“你这人真是刻薄。我又不是刻意去幻想这样一个男人,他不过是在我打盹儿时闯入了我的梦境里。但又不像是在做梦,它是那么出人意料,那么与众不同。那人看着我说:‘我搭乘飞船从第三行星而来,我叫纳撒尼尔·约克——’”
“这名字真蠢,谁会取这样一个名字!”凯先生很是不屑。
“是有些傻,但毕竟只是个梦呀!”她轻声解释道,“那人还说,‘这是我们的第一次星际航行,飞船上只有我和我的朋友伯特两个人。’”
“又一个难听的名字!”
“他还说,‘我们来自“地球”上的一座城市。“地球”就是我们的星球。’”凯太太继续讲述,“他就说了这么多。‘地球’——他就是这么说的。尽管他使用的是另一种语言,但我能明白他的意思,我想这大概就是心灵感应吧!”
凯先生转身准备离开。“亚尔,”她轻轻地叫住他,“你有没有想过,呃,是否——有人住在第三行星上呢?”
“第三行星不适合居住,”凯先生耐着性子解释,“我们的科学家说那里的大气含氧量太高了。”
“但如果真有人生存,那该多美妙啊!他们会搭乘某种飞行器在星际间航行。”
“说真的,亚拉,你知道我很讨厌这些胡思乱想。我们还是干活去吧!”

这天傍晚,凯太太漫步在圆柱间沙沙作响的雨雾中,开始唱起歌来。她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吟唱。
“这是什么歌呀?”她的丈夫终于忍不住打断她,他走了进来,坐在桌炉边。
“不知道。”她抬起头,对自己的举动也感到很诧异,她不可置信地用手捂住嘴。太阳渐渐西沉,他们的家像一朵巨大的花儿,随着光线的逐渐暗淡而合拢起来。风儿吹过柱体,桌炉里冒起一串银色的熔岩泡。风儿拨弄着她黄褐色的头发,在她耳边轻柔地低声吟唱。她静静地站立着,眺望着远方辽阔无边的灰黄的干涸海床。她黄色的眼睛变得柔和、湿润,她似乎在回想着什么。“你用你的眼睛为我祝酒,我用我的眼睛向你回酬。”她柔声地缓缓唱道,“或在杯边留下你的芳吻,我便不会再将美酒寻求。①”歌声渐渐变成了轻吟,她闭上眼睛,双手在风中轻晃。一曲唱罢。
很美妙的歌声。
“我从没听过这首歌,是你写的吗?”亚尔询问道,目光锐利。
“不,是,不是,啊,我不知道,真的不知道!”凯太太言辞闪烁,“我甚至不清楚唱的是什么,那是另外的一种语言!”
“什么语言?”
她把几块肉丢进桌炉沸腾的熔浆里,神情呆滞。“我不知道。”过了一会儿,她把烤好的肉盛了出来,放进亚尔的盘子里,“我想,这不过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吧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。”
亚尔不发一语,只是看着她将肉块丢进“咝咝”作响的桌炉里。太阳已经完全落下,夜色正一点点地透进来,占据了整间屋子,像是泼洒在天花板上的黑色的葡萄酒液,渐渐吞没所有的圆柱,也吞没了他俩。只有银色熔浆的光亮映照着他们的脸庞。
亚拉又开始哼起那首奇怪的歌谣。
突然,亚尔从座椅上跳起来,怒气冲冲地大步走了出去。

许久,亚尔回来了,独自吃完晚餐。
他站起来,伸了伸懒腰,看看亚拉,一面打着哈欠,一面试探地问道:“今晚一块儿坐火焰鸟去城里玩玩怎样?”
“你不是说真的吧?”亚拉说,“你没事吧?”
“你觉得很奇怪吗?”
“要知道,我们已经有六个月没有出去遛遛了!”
“所以我想这个主意不错。”
“你变化可真快。”
“别这样对我说话。”他语带怒意地说道,“你到底去不去?”
亚拉望向窗外灰白的沙漠,一双皓月正在升起。清凉的溪水轻柔地淌过脚趾,亚拉开始微微颤抖。她真的很想静静地坐在这里,不发一语,一动不动,一直等着那事儿——那件让人整天期盼的事儿——发生。也许它不会发生,但仍存可能。一段歌谣在她的脑子里浮掠而过。
“我……”
“这对你有好处。”亚尔催促道,“现在就走吧。”
“我有些累了,”亚拉说,“改天吧!”
“带上你的披巾,”他递给她一个小瓶,“我们有好几个月没出去了。”
“可你一周去两次西城呀。”她不再注视着他。
“那是为了做生意!”
“是吗?”她喃喃道。
从小瓶里倒出的液体化为一团蓝色雾气,围上她的脖子,微微晃动。

火焰鸟在屋外等待着,像烧红的木炭般,在清凉平滑的沙地上发出光亮。白色的天篷用上千根绿色丝带系在火焰鸟身上,在夜风中膨胀起来,轻轻地飘浮着。
亚拉躺在篷里,丈夫一声喝令,火焰鸟便腾空而起,燃烧着,直飞向漆黑的夜空。丝带绷得紧紧的,天篷随之不断上升。沙土在下方滑过,发出“呜呜”的声响,蓝色的小山丘不断向后漂移,他们的家园、“下雨”的圆柱、合拢的花朵、会唱歌的金属书,以及地板上潺潺流动的涓流都被抛在了身后。亚拉的目光没有集中在丈夫身上,只听见他大声吆喝着火焰鸟。那些鸟儿越飞越高,像无数耀眼的火花。它们牵引着天篷,天空中绽放着多道红黄相间的烟火,就像一朵盛开的花儿,在风中燃烧。
亚拉没有去鸟瞰那些在下方一掠而过、如骨质棋子一般微小的死寂的古老城镇,也没有去俯视那充塞着虚空和幻想的古老运河。他们飞过干涸的河流和湖泊,好似月亮的影子,又似燃烧的火炬。
亚拉只是抬头望着天空。
她的丈夫嘴里念叨着什么。
她只是望天。
        “听见我说的话了吗?”
“什么?”
“你最好留神点!”亚尔吁了口气。
“我在想问题。”
“我从来不觉得你对大自然感兴趣。不过你今晚确实对天空很有兴趣。”亚尔说。
“天空太美了!”
        “我在想,”亚尔缓缓道,“今晚应该给赫尔打个电话,告诉他我们计划找个时间,嗯,大概一个礼拜吧,去幽蓝山脉度假。这只是个初步想法——”
“幽蓝山脉?”亚拉一只手抓住天篷边沿,猛地转过身对着他。
“哦,现在还只是个设想。”
“你打算什么时候去?”亚拉问道,声音发颤。
“我刚才在想,最好明天清晨出发,早早地出发。”他说得漫不经心。
“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这么早就出发过呀!”
        “就这一次,我想……”亚尔笑道,“……离开这个地方,对我们有好处。要知道,那是个安详、静谧的地方。你没有别的什么安排吧?我们一块去,好吗?”
亚拉深吸一口气,迟疑了片刻,最后答道:“不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他的叫声吓到了火焰鸟,天篷也随之拉扯了一下。
“不,”她的态度很坚决,“就这么定了。我不会去的。”
亚尔盯着她,两人沉默了片刻。亚拉扭过头去。
火焰鸟继续飞翔,万千星火随风飘降。

黎明时分,太阳光穿透水晶圆柱,融化了亚拉的睡床。这是一张雾毡。亚拉整晚都浮在地板上,从墙壁倾泻而下的薄雾如同柔软的毛毡,她就躺在上面歇息。整个晚上,她就睡在这条静谧的小河之上,如一只小船,漂浮在无声的浪涛上。现在雾的浓度渐渐降低,亚拉也从沉睡中醒了过来。
她睁开眼睛。
亚尔就站在身旁。他看上去似乎已经站了好几个小时,就这么一直看着她。她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,但就是无法直视他的脸庞。
“你又做梦了!”他说道,“你在梦中说话,让人无法入睡。我想你真该找个大夫看看。”
“我没事。”
“你在梦中不停地胡言乱语!”
“是吗?”亚拉有些吃惊。
清晨的屋子里有些阴冷,亚拉躺在那儿,一束黯淡的光线盈满全身。
“你梦见什么了?”
亚拉回忆了一阵子,“那艘飞船。它再一次从天而降,那个高个儿男子走出飞船,与我交谈。他给我讲了些小笑话,然后哈哈大笑。我觉得很愉快。”
凯先生碰了碰圆柱,汩汩温水喷涌而出,雾气四起。热气驱散了屋里的寒气。凯先生的神情十分淡漠。
“后来,”亚拉继续道,“这个自称纳撒尼尔·约克的人告诉我,我很漂亮,他还——吻了我。”
“哈!”凯先生叫道,猛地转过身去,下巴不停地抽搐。
“这不过是个梦罢了。”亚拉觉得丈夫的举止很可笑。
“把这些个愚蠢的、只有女人才做的梦留给你自己吧!”
“你怎么像个孩子似的!”亚拉靠回到尚未散尽的雾毡上。过了一会儿,她轻声笑起来,“我还记得更多细节。”她承认道。
“哦?什么细节?什么内容?”亚尔大吼。
“亚尔,你的脾气糟透了!”
“告诉我!”他命令道,“你对我不得有任何隐瞒!”亚尔铁青着脸站在她面前。
“我从没见过你这样,”亚拉有些吃惊,也有些好笑,“后来,那个叫纳撒尼尔·约克的不过是告诉我,呃,他说,他想带我去他的飞船,和他一起飞向太空,然后把我带回他们星球。这真的很荒谬。”
“简直荒谬透顶!”凯先生几乎是在咆哮了,“你真该听由你自己,和他聊天、唱歌、打情骂俏。哦,天啊,整整一个晚上都这样!你真的应该任由你自己去的!”
“亚尔!”
“他什么时候降落的?那该死的飞船是在哪里着陆的?”
“亚尔,你小声点!”
“小声个屁!”他动作呆板地朝她弯下腰身,“在这个梦里,”他抓住她的手腕,“那飞船是不是在绿谷降落的?是不是?回答我!”
“啊,是——”
“是在下午落地的,对吗?”他继续追问。
“是的,是的!我想就是这样的,但这一切都仅仅是一个梦呀!”
“很好,”他生硬地甩开她的手,“还好你没撒谎。我听见了你在梦里说的每句话,你提到了那个山谷,还有降落时间。”亚尔喘着粗气,像被闪电耀花了眼似的,在柱间来回走动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的怒气才渐渐平息。亚拉看着他,仿佛他疯癫了一般。她站起身,走到他面前,轻轻叫道:“亚尔!”
“我没事。”
“你病了!”
“没有。”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,“只不过有点孩子气。原谅我,亲爱的。”亚尔轻轻拍了拍她,“最近工作太忙。很抱歉。我想我该躺下休息一会儿。”
“你刚才太激动了。”
“现在没事了。好了,”亚尔吁了口气,“我们都忘了吧。嗯,我昨天听到一个笑话,要不你去准备早餐,我来讲笑话。别再提刚才那些事儿了。”
“那不过是个梦而已。”
“当然。”他机械地吻了吻她的面颊,“一个梦而已。”

正午的太阳高悬于天空,无比灼热,小山丘被照射得泛出光亮。
“你不去城里么?”亚拉问道。
“去城里?”亚尔微微扬起眉毛。
“你总是在这个日子去的。”她调整了一下花笼的支脚,花儿们扭转起来,张开它们饥饿的黄色嘴巴。
亚尔合上书,“不去,今天太热了,天色也不早了。”
“哦。”亚拉做完了手里的活儿,朝门口走去,“我很快就回来。”
“等等,你去哪儿?”
她已经走到了门口,“去珀尔家。她邀请我去。”
“今天?”
“我很长时间没见她了,而且路程也不远。”
“要经过绿谷,对吗?”
“是的,不远,走路就到了。我想我最好……”她有点焦急。
“不好意思,真的很抱歉。”凯先生说着跑上前,将她拉了回来,看起来对自己的健忘很在意,“我差点忘了,今天下午我约了奈尔医生。”
“奈尔医生!”亚拉移向门边。
亚尔拽住她的手臂,稳稳地将她拉了回来,“没错。”
“但珀尔……”
“珀尔可以另外找个时间拜访,亚拉,我们必须等奈尔。”
“我就去一会儿。”
“不行,亚拉!”
“不行?”
亚尔摇摇头,“不行!再说去珀尔家的路又远又不好走,要穿过绿谷,越过河渠,对吗?再加上天这么热。奈尔医生见到你会很高兴的。就这么定了吧?”
亚拉没有说话。她试图挣扎着跑出去。她想大叫出声,但她只是默默地坐回椅子里,动作迟缓地摆弄手指,呆呆地看着,困顿在原地。
“亚拉?”凯先生轻声道,“你会待在这儿的,对吗?”
“是的。”过了好一阵子,她才应道,“我会待在这儿。”
“整个下午都在这儿?”
亚拉的声音没有任何生气:“整个下午。”

下午快过去了,但奈尔医生还没有来。亚尔似乎并不觉得特别惊讶。天色逐渐暗了下来,他咕哝了几句,去储藏室里找来一个邪恶的武器—— 一根泛黄的长管子,尾部连着一个风箱和一个扳机。他转过身,脸上已经戴了个银色金属打造的、没有任何表情的面罩,亚尔常常在想掩饰自己的感情时戴上它。面罩的凹陷弧度十分精妙地贴合了他瘦削的面颊,还有他的下巴和额头的曲线。面罩泛着光。他握着那个邪恶的武器,打量着。武器一直嗡嗡作响,那是一种昆虫发出的声音。只要扣下扳机,一群金色的蜂子便会尖啸着拥出。可怕的蜂子会叮咬目标,放出毒素,然后落到地上,如同沙地里的种子,一命呜呼。
“你要上哪儿去?”亚拉问道。
“什么?”他正听着风箱里邪恶的蜂鸣声,“如果奈尔医生很晚才来,我再这么等下去会疯掉的。我现在去打猎,一会儿就回来。你会在这儿等着的,对吧?”银色面罩泛着光泽。
“是的。”
“告诉奈尔医生我很快就回来。”
三角门关上了,亚尔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下山的路上。
亚拉看着他走在阳光中,消失在远处,便开始用磁尘清扫房屋,采摘柱壁上新长出的果实。她麻利地忙活着,精力充沛,但偶尔也会觉得脑子里一片茫然,发现自己又开始吟唱起那首古怪的、深藏在记忆深处的歌谣,还透过柱壁望向天空。
亚拉屏住呼吸,静静地伫立,等待着。
它更近了。
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发生。
这就像在雷暴天里,当听闻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,人们首先总是不发一语地等待着,随即强气流挟着乌云和水汽漫过大地,这时的你会感觉无比气闷。这些变化压迫着你的耳朵,让你觉得一切已经停滞。然后你开始颤抖。天空被污渍沾染,云层变厚,山脉呈现一层铁青色。笼里的花儿无力地传递着危险的讯息。你觉得自己的头发开始轻轻飘动。屋里什么地方传来语音钟的吟唱:“几点,几分,几秒……”如此轻柔,一如水滴落入天鹅绒毯的声音。
接着暴风雨便来临了。一片电光石火,黑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,伴随响亮的雷声。黑云笼罩大地,久久都不散去……
这便是现时的情形。尽管天空晴朗依旧,但暴风雨已然聚集;尽管没有一块乌云,但雷电即将来临。
亚拉在沉闷的屋子里踱步。天空中随时会划过闪电,接着将是雷鸣般的巨响,烟尘漫天,然后是一片死寂;小路上会传来脚步声,水晶门上将响起叩门声,而她会疾风般冲过去应门……
多么疯狂的亚拉!她自嘲道,你那个无所事事的脑子里怎么会想着这些疯狂的事情呢?
但它终于发生了。
一团火般灼热的热气在空气中划过,伴随着急促的呼啸声。天空中闪过一道亮光,散发着金属的光泽。
亚拉大叫起来。
她奔跑着穿过那些圆柱,推开门。她面朝山丘的方向,然而什么也没看见。
她想要冲下山丘,但她控制住了自己的欲望。她得待在这里,哪儿也不去。医生将要到访,如果她跑开了,丈夫会发怒的。
亚拉在门边等待着,呼吸急促,伸出一只手。
她竭力伸长脖子朝绿谷张望,然而什么也没看见。
真是个笨女人!亚拉进了里屋。这不过是你的臆想罢了,她暗想,那里并没有什么,不过有一只鸟儿、一片叶子、一阵风,或是河沟里有一条鱼儿罢了。坐下来吧,休息休息。
亚拉坐了下来。
突然响起一声枪响。
非常清晰、尖厉,是亚尔那把邪恶的昆虫武器发出的声响。
她的身子随之一颤。
枪声来自远方,就一下,嗡嗡直响的冷漠的蜂子随即蜂拥而出。一下,接着又是一下,动作精准,不带一丝情感,远远地传来。
亚拉的身子又一次瑟缩起来。突然,她猛地站起身,尖叫,一声接一声地尖叫。她没有阻止自己。她飞奔着穿过屋子,又一次撞开大门。
回声正逐渐消逝。
归于沉寂。
她在院子里等待着,面色苍白,等了整整五分钟。
最后,她耷拉着脑袋,动作迟缓地在圆柱周围踱起步来,这儿碰碰,那儿摸摸,双唇不住地颤动。然后,她孤寂地坐在那间光线逐渐昏暗的酒室里,等待着。她拿起一个琥珀色的玻璃杯,用围巾的一角擦拭。
随后,远远地传来一串脚步声,小碎石被踩得嚓嚓作响。
亚拉起身站在这个静寂的屋子中央,杯子从她的手指间滑落,在地板上裂成碎片。
那脚步到了大门外,变得有些迟疑。
她是否该问问是谁,或者直接喊道:“请进,喔,请进吧!”
她上前几步。
脚步径直上了台阶,一只手拉开了门栓。
亚拉对着门,脸上露出微笑。
门开了,她脸上的笑容凝滞了。
是她的丈夫。他的银色面罩发出十分黯淡的光。
他迈进门来,注视了亚拉片刻,然后猛地打开武器的风箱,两只死蜂掉在地上。听到蜂子落地,他一脚踩上去,然后把空的风箱管放到屋子的角落里;亚拉则俯下身,徒劳地捡拾杯子碎片。“你刚才干吗去了?”她问道。
“没什么。”亚尔说着转过身,摘下面具。
“但那武器……我听见你开了枪,还开了两次。”
“打猎罢了。有时你也喜欢打猎的。奈尔医生来了吗?”
“没有。”
“等等,”亚尔打了个响指,“嗯,我现在想起来了,奈尔医生是明天下午来我们这儿。我真笨!”
他们坐下来用餐。亚拉盯着她的那一份食物,手指一动不动。“怎么了?”亚尔把肉块浸到冒泡的熔岩里,头也不抬地问道。
“我不知道。我不饿。”她说。
“怎么会呢?”
“不知道,就是不饿。”
屋外起风了,太阳也渐渐下落,不大的屋子一下子变得阴冷起来。
“我一直试着去回忆。”亚拉在这个静谧的屋子里说道,面对着她那冷漠的、坐得笔直的、有着一双金色眼睛的丈夫。
“回忆起了什么?”亚尔呷了一口酒。
“那首歌。它实在是太美了。”她闭上眼睛轻声哼唱,但调子有些不对劲,“我都忘了,但我真的不想将它遗忘。我总是想去记起它。”亚拉用手打着拍子,似乎这样的动作节奏可以帮助她把整首歌都回忆起来。然后她躺回椅子里。“我想不起来。”她开始啜泣。
“哭什么呀?”亚尔问道。
“不知道,我不知道,我就是无法控制住自己。我很难过,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。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,但就是想哭。”亚拉用手捂着脸,肩膀不住地抽动。
“明天你就会好起来的。”亚尔说。
亚拉抬起头,但没有看他,她只是望向那片空旷的沙漠,望着那些正在夜空中逐一显现的耀眼的新星。远处风声渐起,长长的运河里的水激起一股寒意。亚拉闭上眼,瑟瑟发抖。
“唔,”她说,“我明天就会好起来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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